段咏华蹲在乐宫门外没敢再进去。
她记忆深处那十五声枪响是她这辈子最怕的声音。
今天,那声音又在舞台上响起,段咏华转身冲出乐宫的门再没敢回头。
虽然别的演员没多少像的,可那小子太像了。
形似不算还神似,就刚才从舞台后大步走出来的时候段咏华还以为老头儿来了。
不过,故事稍微改变了一下。
老头儿那会进门先问了话的。
他孙子可没废话,进门都没看先遇到的人是谁,就一句:“多少?”
当头的是亲侄子,才从猫耳洞回来没多久的战斗英雄。
演员被吓住了,正如当时被吓坏的堂兄,段咏华明显看到演员哆嗦了好几下,下意识地就要躲开那股杀气,于是,他成了第一个被击毙的。
舞台上连问三个“多少”。
段咏华认为这是表现老头儿当时很清醒的状态的。
现在还有人说老头儿当时是被气糊涂了,不是。
老头儿心里很清楚,经济上出了问题的送进去,可他问的是出了多少人命。
没人回答他就用盒子炮问。
那股杀气腾腾的气氛,段咏华永远不想面对第二次。
残酷,太残酷了。
不光她跑了,樊文秀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她似乎能想到一股血喷在脸上的血腥。
但她还能坚持看下去。
正如老头儿自己说的,这么大一个家出了那么大的问题总得解决。
“国法对你们没办法,你们都快成制定国法的了,枪总能有点办法。”老头儿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是对着几个至亲的尸体说的。
舞台上孙子也是那么说的。
可见那厮对老头儿的认可。
不过,现在舞台气氛很轻松。
老头儿跟老太太分居后的生活很好玩儿,关荫帮着修改的剧本完全体现出来了。
舞台上,穿着旧军装背着手站书房窗台前侧着耳朵听动静,猛听厨房里咣的一声,关荫还吞了一口口水。
这是饿了。
王昌娥师姐的老太太很有意思,人家自己也加了不少小动作。
抄起炒勺在锅盖碰一下,然后拿起围裙擦擦手,想想又往碗里多放了点辣子,一跺脚嘟囔一句“多大年龄自己不知道”,又往里头多放了一勺辣子,回头盖紧瓶盖,想想又小心地把半勺辣子从碗里扔出去,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壁橱把辣椒锁了起来。
台下发出一阵轻笑,活脱脱俩怄气的老头儿老太太。
可你架不住有人就想,当时要是往碗里放点砒霜该多好。
要没你老老段那么一杀,咱们现在平分了大权岂不美哉?
段大人唏嘘不已,他那会一直在基层,还是个营长,压根不知道这些事情,现在看着就跟自己在家看着一样。
舞台上,老太太端着自己的饭碗出去了,老头儿才咳嗽一声,威严地板着脸背着手往厨房走,到了之后看看锅台上的炸酱面,迅速回头往门外看看,只听到舞台后面传来吸溜吸溜吃饭的声音,老头儿有点恼火:“演给谁看呢。”
吃面的声音更大了。
很明显,这是给老头儿找辣子的机会。
那能找到?
“从来没找到过。”樊文秀很清楚那是俩老人故意闹别扭呢。
人老了就那么个样子,要别人关注。
别别扭扭的日子很快过去,最后一幕到了。
老头儿退下来了。
在十五帅里老头儿年龄是最小的,打跑小鬼子那年老头儿才三十五岁,比四帅还小三岁,世纪之交那年老头儿彻底退了。
穿着一身元戎服,老头儿背着手,还是那个倔强的老头儿,从舞台后头出来,头也没回挥手让工作人员回去。
“我还要看阅兵。”老头儿对工作人员说。
那就行。
然后,几乎占据最后一幕大部分的哭戏到了。
晃晃悠悠进了门,往对面看两眼,这时候老太太已经去世了,老头儿就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个家。
沉默着拉开凳子,坐下,脱下军帽,犹豫了一下随便地扔在桌子上。
瘪着嘴坐了好一阵子,老头儿喉咙里发出“咹咹”的声音,莫名让人心酸。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对此。
老头儿是最后一个老帅,他不退就没法展开军衔变动。
空着那么多位子,那是要出乱子的。
独自坐了一会,老头儿起身去找酒。
十五个酒杯,老头儿挨个举杯示意。
这时候,老头儿有了一句话。
“明天看完我跟你们说。”老头儿端着酒杯一饮而尽,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候没有人敢靠近,也没有人来安抚。
不过,能看出老头儿是对十四个老伙计说的。
他们之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人计较那些了。
一杯酒喝完,老头儿抓了下肩膀上的肩章。
迟疑了一下,老头儿把外套脱了下来。
拿着外套放在眼跟前老头儿一遍一遍看,天蓝色的元戎服陪伴了老头儿大半辈子,一旦要脱下来了,那还真舍不得,根据新规定,军装一脱,老头儿再出门就只能穿草绿色没肩章没臂章的军装了,老头儿并不喜欢那套衣服。
吸溜一声,老头儿开始哭。
先是沉默着哭,没声音,就吸溜鼻子的一点轻微的声音。
渐渐地才有呜呜的声音,没多久呜呜的声音变成啊啊的哭声,舞台两侧的大屏幕清晰看到鼻涕眼泪一起流。
没退伍过的人可能体会不到那种感情。
老头儿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给自己倒酒,哭两声,喝一口,一大瓶白酒很快喝完了。
忽然,老头儿身体一晃往桌子上倒。
看演出的没人心里不唏嘘。
老头儿没等到世纪大阅兵,在前夜去世了,对老头儿来说,生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长在铁甲隆隆的战场,一辈子奋斗在战场,军装脱了他的精神就垮了。
也没有人能知道老头儿是不是早就料到自己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关荫能体会到一个老将的心境。
所以他在大结局里设计了一出戏。
从桌子上爬起来,老头儿使劲甩了下脑袋,颤巍巍起来,过去拿起电话:“我想吃两样菜,一碗红烧肉,要加辣的。还要一份烤鸭,要多给葱。”
皇帝泪目。
红烧肉,那是老头儿最拥护的人最喜欢吃的,烤鸭是承宗皇帝最爱吃的。
老头儿自己去泡茶,后半生只喝的六安瓜片。
舞台上在大吃大喝,舞台下不少人掉眼泪。
周叔儿转过头擦了把眼泪,没管摄像机对着他。
老头儿去世的时候他是办公室的主任,他太清楚老头儿最后时刻干了什么做了什么。
老头儿就打扫了一遍家里的卫生,说了一句“我来了”就安静地走了。
舞台创作是表达老头儿的立场的。
这也是对当时经历过的某些事情的无声抗议。
“痛快!”舞台上的老头儿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然后,起身打扫卫生。
最后,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上头,一身元戎装没有摘掉肩章,没有拿下臂章。
画面完全定格,幕布缓缓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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