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临答夫五体投地一般趴在地上请罪,公孙珣则端着一个青铜酒杯冷冷看着脚下之人。
话说,此战之后,后者的权威在军中自然是不用多讲的,所以,周围自徐荣、公孙越以下,居然无人敢擅发一言,高句丽那可笑的行宫之内,也是一时鸦雀无声。
然而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其实也并不是像周围军官们所想的那般在权衡利弊,他只是在认真观察脚下这个小老头而已……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疑惑和不解,此人到底是忠是奸?
堂堂一国执政,国都尚在,居然专门跑过来投降?
还恳求战后依旧由他执政?
还要送出自家大王?
还要量一国之物力,结自己之欢心?
从这几条讲,此人真的是无德到了极点,绝无半点忠诚可言!
然而,公孙珣却也听出了对方真正有所坚持的地方,那就是让汉军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攻打高句丽国都,而是允许高句丽用一种虽然屈辱却依旧维持一个国家实体的形式进行全面投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明临答夫无疑是在尽全力维护自家国家的存续……毕竟,如今高句丽兵马主力俱丧,仅凭着都城那一千五百宫廷卫队和一些贵族的私兵,即便是‘团结一致’也不过就是‘未必可下’,而一旦攻下的话,那传承近两百年的高句丽恐怕就要真的亡国灭种了!
这个时候说到忠诚,难道还有为了国家存续而不惜一切更忠诚的行为吗?至于这种忠诚背后隐藏的些许个人和家族私心,也未必就不行吧?
私心和大义,忠诚与奸黠,个人与国家,真的就势不两立,不得不二选一吗?
再说了,过个几百年,若高句丽尚存,那他明临答夫指不定还是忍辱负重的典型呢!
“我再问莫离支两件事情。”公孙珣踱步到对方身后,也是终于重新开了口。“望你坦诚以对。”
“在下必然知无不言。”明临答夫赶紧应道。
“当日你为何要同意可虑的荒唐计策?”公孙珣捏着手里的青铜酒杯认真问道。“可虑是被前途迷了眼,但你身为国家执政就没想过此战的风险吗?倾国一战,落得如此下场,你难道没有预想过一二吗?”
“实在是将军神武英明……”
“这话就不必多言了。”公孙珣不由冷笑。
“非是吹捧,乃是实言。”伏在地上的明临答夫认真答道。“当日我乃是从可虑口中得知将军虚实后,又犹豫再三方才应许的……将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又出身世族,年纪轻轻便执掌襄平这种大城,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才是正理。然后一万大军中,一半是各自为战又只会骑射的杂胡,三四千是不过成军数月的辽东民防,只有玄菟本地的一千五百人算是精锐,如此军队一旦离开坐原半步,谁又敢说没有覆灭之虞呢?”
公孙珣这次倒是没有打断对方。
“而将军你呢,非但吞饵而去钩,而且领着一群杂胡、民防守卫得当,让我们四五万大军在坐原营前几乎绝望。恕在下直言,此战之关键正在于将军能够统合贵军全军,上下一体,该守则守,该战则战;也在于我们高句丽人三心二意,难以坚持……”
“就是这里了。”公孙珣忽然再度打断打断对方。“我听于畀留所言,你们国中局势不稳,以至于他可以在战事不顺之后立即联络军中贵族夺你权柄……既然国中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又为何要一意孤行,主动挑起一战呢?”
“畀留还活着吗?”明临答夫不由昂首问道。
公孙珣没理他。
明临答夫当即点头:“是,在下篡越了……回禀将军,正是因为国中局势不堪,才要冒险一战的!”
公孙珣依旧无言,只是静待对方说明。
“将军。”明临答夫坦诚解释道。“我高句丽立国近两百年,一边像是扶余、鲜卑那般以宗族部落为主行事,一边却也在不停学习大汉典籍,建立城市,释放奴隶,提升国人地位。时至今日,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建立明文法度,变成大汉那种制度才是正理。然而部落宗族的势力太大,便是我们这些管理国政的明白人,也都是大族出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割自家的肉以完善国家呢?”
话到此处,明临答夫不禁黯然:“如此,国中便陷入到了两难的局面,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偏偏大势所趋,国人、贵族相争越来越激烈,而我这个还能勉强维持局面的执政又越来越老!这种情形下,除了去打一个大胜仗,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国中鼎沸之势暂缓一二呢?而要想打大仗,不去招惹大汉,难道要去搜刮三韩?至于说想要打胜仗,不去诱敌深入,难道要去碰大汉的坚城要塞吗?”
公孙珣闻言不由心中暗自感慨!
话说,明临答夫这番话,倒是让公孙珣对他老娘平日所讲的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不少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亲眼看到这些聪明人、明白人如何将自己的国家败坏成这样,怕是真还以为他们是什么悲情英雄呢!
说了半天,不就是因为自家私利,所以明知哪条路是对的却不愿施行吗?反而宁可去拿整个国家的前途赌一把!毕竟,国家是他们所有人的,又不是一家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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