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给高拱舀了第二碗二米粥,自己也盛上一碗,不动声色道:“圣躬如何?”
“太医说,皇上是中风。”高拱沉声道。
“中风?”沈默有些怀疑,道:“怎么看着不像?”
“我也觉着奇怪。”高拱道:“大凡中风之人,或偏瘫在床,或口齿不清,如何皇上还满地乱跑,打妄语?”说着自问自答道:“太医说,我说的是一般中风之人的症状,但皇上的情形又有不同。”轻叹一声,重复那太医的诊断道:“皇上平常吃的补药太多,是药三分毒,补药也不例外,效果越明显的补药,就越是厉害的火药。如今到了夏天,邪火更旺,已由表及里,由皮入心。有道是‘出表为疮,攻心为毒’。火毒在表者,疮毒猖獗,入心者,火燎灵犀,便会生出许多妄想。所谓风,就是火毒。所以他断语,皇上今次之病,实乃中风之象。”
“实不想瞒,那太医姓金,就是太医院的院正,论医术也算首席。听他娓娓道来,剖析明白道理充足,老夫不得不信。”高拱面色沉重的捻了捻胡子,道:“我问他,依他所见,皇上的病重是不重。他说重。我又问重到什么程度,他答道,中风之症,自古就是大病,比起寻常症状来,更为复杂难治,若想稳住病情,重在调养。”
“重在调养?”沈默皱眉问道:“怎么个调养法?”
“关键是降火祛邪,而第一条是清心寡欲,然后辅以汤药,则皇上的病就能好转。”高拱缓缓道:“但是那金院正在回答我话的时候,有些躲躲闪闪,让人不知他说了几分实话。”
“嗯。”沈默点点头,道:“元翁所虑甚是,想那金院正顾虑不少,怕是很难实话实说。”
“不错。”见沈默也同意自己的判断,高拱脸上的忧色更重。他太了解隆庆是个什么样的认了,知道皇帝第一做不了的,就是那清心寡欲。作为首辅,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为皇帝排忧解难,处理好军政大事,但对于皇帝的私生活,却从不随便进言,也不支持其余的大臣进言……高拱饱读圣贤书,荒淫误国,乃至亡国的道理,他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但他柄国以来,对隆庆贪恋女色却一味地采取纵容袒护的态度,因为惟其如此,他这位内阁首辅才能够臣行君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御百官于股掌之间……现在风云突变,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纵容是何其短视,不仅害了皇帝,也把自己的改革大业置于险境。
“江南,”一阵沉默后,高拱出声道:“你我相知多年,肝胆相照,彼此以身许国,发誓共创大业。当年,我被徐阶老匹夫迫害下野,是你暗中相助,才有我起复的一天;四年前我高拱忝居首辅之位,又是你沈江南大度相让,要不,轮不到我来当国。你又担心我束手束脚,不能展布大计,便甘愿离京赴边,一去就是三年,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古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一心为国,仅此一点,我高拱就对你只有一个服‘字’。如今圣躬不豫,宗庙不稳,在这非常时期,我的身边就需要你这种不为功利只为苍生、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
说着说着高拱竟然动了情,眼角微微泛起泪花。人心都是肉长的,听了高拱诚挚的话语,沈默不免也动了情,长叹一声道:“元翁能知我信我,我这些年的苦心便没有白费……”
“我不信你又能信谁?”高拱凄然一笑道:“官位离着我远的,整天就想着怎么巴结我、奉承我。在我面前表现的再积极,也不过是为了升官发财。人都说‘宦场如市’,此话一点不假,一旦我像徐阶那样倒台,他们肯定会调转枪头,像对付徐阶一样对付我,没有一个会始终如一;官位离我近的,又整天想着怎么夺我的位子,名为金石之交,实则暗地里捅刀子。”高拱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道:“可以说,满朝诸公,除了你沈江南,我实在不知还能相信谁。”
“元翁太悲观了。”沈默温声宽解道:“公道自在人心,这些年大明变化怎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知有多少人,真心实意的支持元翁呢。”
“公道自在人心……”高拱重复一遍,定定望着沈默道:“多余的话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老夫的气数是否已尽?”
沈默看了高拱一眼,这个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如发的首辅大人,已经真切感受到危险的来临了。
想了想,在高拱的注视下,他缓缓说道:“在我看来,元翁的气数,和大明的国运是连在一起的,元翁气数未尽,大明的国运就有救,元翁要是这时候气数就尽了,我想……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大明了。“”
“江南谬赞了。”高拱眼中闪过喜色,却仍绷着脸道:“老夫区区一人,又能对国运影响多少呢?旁人不说,就算我完了,还有你沈江南呢,我知道你胸有经纬,早晚会操此国柄的。”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沈默心中咯噔一声,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高拱。但丝毫不慌、苦笑一声道:“我却知道,如果您老败了,这朝堂哪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哦?”高拱睁开眯着的眼睛,紧紧盯着沈默,想要看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此话怎讲?”
“元翁当了四年的首辅兼天官,觉着自己史无前例,权高国疑。”沈默两手一摊道:“却不想想我这个三十六岁的正一品大学士,节制过两京一十三省的文帅,情况又比你好到哪去?”
“哦……”高拱闻言一愣,然后笑起来道:“哈哈哈……确实,咱俩是瘸田鸡碰到了瞎蛤蟆,一对难兄难弟。”
‘什么破词啊……’沈默暗暗苦笑,点头道:“不错,我们二人其实是同荣共辱的,皇帝需要一个,就得要另一个来制衡,皇帝要赶一个回家,也就不可能容另一个一家独大。”
“嗯。”高拱颔首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着举起茶杯道:“以茶代酒,咱们风雨同舟!”
“以茶代酒,咱们共度艰危!”沈默举起茶杯,与他重重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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