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衍厅里。
朱谨深端坐在上首左侧主位。
他右手边的座位空着, 除此外, 下首两边还各分排一溜座椅,张桢与才进门不久的李司业原已被赐了座,但此刻两人俱都垂手立着, 一个也不敢再沾着椅面。
厅门紧闭着, 但关不住外面监生的喧闹声, 随侍张桢被一起堵在里面的两个书吏紧张地站在门边,护住门的同时透过门板上的格缝紧张地向外观望着。
桌上放着青瓷灯台, 有一会未剪, 爆出了个灯花, 烛光一阵闪烁, 明暗不定,如厅内诸人的心情。
朱谨深抬了眼:“说说吧,怎么回事。还等我问吗?”
李司业与张桢忙都躬身,口称“不敢”。
“殿下容禀,监生们心有怨气,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李司业沉思片刻, 徐徐道来。
如今的监生大致分为三类, 一类贡监与举监, 即是来自举国各地的优秀学子, 由当地官府选贡上来, 在皇子学堂里伴读的两名监生就是此种来历, 这类监生家世可能普通, 但自身素质过硬, 将来都是冲着金榜题名去的,两者有一点差别在于贡监是生员,而举监是以举人入监,离金榜只差一道关卡;
一类荫监,走这条途径入监的必是官宦子弟,如沐元茂这样的;
再有第三类捐监,是既没读书本事也没好家世但是有钱的,花钱来买个出身。
“这怨气的核心,在于前途二字。”李司业道,“请殿下放眼京中,以监生入仕者还有几人?大小九卿中可有任一位是监生出身?”
朱谨深淡淡道:“没有。京里空缺本就难寻,考得取进士也不见得能留京中,二甲以下,一样是外放得多,监生有何不平?”
李司业苦笑道:“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三甲进士,观政结束后到吏部去立时就能选得官做,国子监里修满肄业的监生却只能碰运气,运气不好,候个三五八年的都有。下官试举一例,殿下就明白了,前年我监里共有肄业监生两百八十二人,至今全在各分协衙门里历事,无一人入仕。”
“历事监生若不得跟随的主官青眼,一个不慎还会被退回去,殿下可曾听说进士观政会被所分的阁部遣退的吗?下官不是将监生与进士比,二者出身自然相差许多,但监生也是读书人,如此与跑腿小吏无异,斯文扫地,难免心生不忿。”
进士观政与监生历事从表面上来说是一档事,国朝选官有一定规制,金榜题名后并不马上就能风光得官,而是先分入六部寺院等部门观政,时间从一年到三年不等;监生也是,这一段时间算是实习期,若是做得好,历事时限内就直接转官身了,不过从“观政”和“历事”这两个名头能看出来差别,一个是学做官去的,一个是学做事去的,其实清浊分明。
朱谨深道:“选官难之事,也不只监生吧?举人不是一般如此?”
李司业只知道他深居简出,以为他应当不通庶务,不想他还能找出点来反问,一愣之后道:“殿下所言不错,不过举人比监生的待遇,又总好上那么一些。事实上正因为监生被垫在了最底下,怨气才日渐深重。下官等多次训诫安抚,只是不大奏效。”
“诸类监生中,也只有举监才安分一些,其余诸类都有不平,其中又以一部分屡试不第的贡监生为最。荫监与捐监各有各的门道,有好缺,他们总是最先闻声而去,便一时选不到官,耽搁个几年,家中富足,也还耽搁得起。而贡生科考不顺,原已存了郁愤,想走监生出仕,仅有的缺又早叫荫监与捐监提前抢完,这其中的关窍,下官等虽然知道,但实在也无能无力——据下官所听,外面这个领头在宣讲的就正是一个贡生。”
他解释得实在是很详尽了,连荫监与捐监仗着权钱行使的一些潜规则也说得清清楚楚。听上去,这确实也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别说国子监的祭酒都不过从四品官职,就算沈首辅在此,也一样无法给监生们许诺前程。
这不是一日之积,而是多年的国朝机制自然地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立国初年时监生所以吃香,很大的原因是当时许多地方打了个稀巴烂,人才奇缺,所以太/祖建国子监不拘一格以求才,而随着时日流转,科举日渐昌盛,从科举出身的进士渐渐压倒监生,把持住了各个要害官位,从他们的立场说,屁股决定脑袋,自然只会把进士的地位更往高处抬,相对应地,监生一点点失去了高处的话语权,此消彼长,落到今天这个尴尬境地,算是顺理成章之事。
朱谨深一时默然,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边,侧耳去听外面的动静。
那个贡生大约是早有准备,嗓门洪亮,吐字清晰,一篇不平文做得极富煽动力,他站在绳衍厅前的台阶上,说几句,底下就啪啪鼓掌,应和不断。
李司业和张桢也跟着往门边走了几步,听着这过年般的热闹动静,脸色都不好看。
李司业叹道:“这成何体统,唉——总是下官等无能,偏偏又赶上梅老大人不在。”
朱谨深没回头,问道:“梅祭酒做什么去了?”
“如今天气转凉,老大人的右腿有痹症,支持不住,所以在家休息几日。”李司业忙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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